回头是岸。小时候画画，大人们说，“画啥象啥”。多数人最初获得绘画的快乐即在于此，多数人绘画道路的起点也在于此。后来我们离家出走，越走越远：接受各种主义，实验各种流派，摸索各种风格——在有路和没路的地方。许多人因此变得煞有介事并吊起了一脸的思想与愤世嫉俗。现在回头看看，我们离家有多么地遥远！有什么能抵得上那最初来得纯粹？摈弃浮华，鄙视虚枉，努力地回头，向着最初的地方，我想回家。只有在那个地方才能够获得实在的意义和纯粹的快乐，然而这满世界无家可归的人，有几人知道回头是岸，有几个想浪子回头？

　　返朴归真。浪子回头的真正目的是返朴归真，重新证明朴素与真实的无上价值。尤其是当浮华与虚伪的泡沫五光十色地充填着这个世界的时候，朴素与真实就显得更加难得。别去搞那些小术与小技，也别去挖空心思玩弄那些小想法与小感觉，更别去无病呻吟与徒有其表，它们在朴素与真实面前马上就会暗然失色，它们只能障俗眼，悦江湖，却永远无法获得普遍而持久的深刻共鸣。

　　简单、再简单。绘画远没有说得那么复杂，比起其它行当，比如政治、军事、商业、科学等，它简单多了，不过是一门手艺而已。但现在我们试图让绘画承担的太多了，它已经不堪重负。同时，在各种理论人辞不达意的阐释与误导下，我们都在吃力地思考着绘画或拿绘画来思考，分娩着一个又一个怪胎。简单，再简单，这是重返原初的欢愉之门。

　　大朴、大善、大真达到大美。当大多数画家从盛装少女的坐姿或卧姿，从女人的身体、矫饰的少数民族风情、浮光掠影或怪摸怪样、旅游胜地或花花草草、以及小我日常生活或情绪生活之中寻求美的时候，美就已经变成了一种口香糖。因为他们没有能力独自触及到大朴、大善与大真，所以他们的艺术无法产生回味悠长的大美的力量，因为这种大美必须是以大善之心在大真之上才能获得。

　　做顽固的人。顽固的人比起那种假前卫，假传统的人更有滋味。他在反对传统、反对新潮、反对虚假的现实主义与矫情的浪漫主义的思想较量之中，反而会产生更加中国的，现实的现代绘画思想与艺术立场。而那些给自己匆匆“定位”的人，把自己的名签努力地挂到某个被操作、杜撰出来的名称之下的人，相反却不会获得长久的利益。顽固的人肯定会成为孤独的人，然而在现下这种江湖气弥漫的世界，只有“扎堆”才能做事的时候，孤独又何尝不是一种骄傲呢？

　　关于真实。现在真实竟然沦落到了这般境地：好象一个昔日的美人沦落风尘，被一群泼皮们争相沾污，而且还比着谁更加别出心裁。谁能将真实搞得更加不真实，谁就会赢得更多的好评并有望成为风骚人物。但在热爱真实的人的眼里她风韵依旧。真实，我要努力不懈地洗去你身上的不洁之物，还你昔日美丽的尊严。

　　残酷的浪漫。我终于明白，我已经永远地告别并失去了一种东西，这个东西叫青春。因此我在青春之梦里苏醒，睁开眼睛注视世界，厌倦了想象与幻想。我开始摈弃浮华与表象的浮光掠影，更加厌恶矫揉造作、无病呻吟、装腔作势与故作天真。唯美主义者在想象中修饰着女人，让他们的肉体或白色衣裙飘呀飘；伪现实主义者根据长官的意图编纂着现实或历史的报告，还要总结出其内容的含义；伪传统主义者仗古人势，炫耀先人就象炫耀他们自己，其实他们只是影子或什么也不是；伪前卫主义者仗洋人势，跟在前卫的后面冒充前卫，其实他们只是西方前卫的回声或者是影子，还有形形色色的矫情艺术与妓女艺术，他们以浓装谈抹来获取金钱或者是另外什么——和他们挤在一辆公共汽车上，我不再有青春的想象与幻想，而只在内心深处贮藏了一颗浪漫的种子-——我的浪漫将是滋生于现实的岩缝中的一丝残酷的浪漫。

　　真实与写实。写实不过是一种手法，而真实却是一种高度。这种高度至少包括下述四点：第一，精神内涵的充实，情感与思想饱满地投入；第二，艺术语言翔实，并与思想在真实的基础上合为一体，恰好第一个总结程式的人，而不是后来模仿程式的人；第三，作品本身的充实，含金量高，反对在简炼、超逸、古拙、率真、趣味与感觉等各种借口下的空洞；第四，最重要的一点，真实的艺术必须实在地介入到现代生活之中，成为现代中国精神生活与社会生活的听诊器。而不能象京剧那样，只做为传统艺术的精华，在传统、文化、主义的化妆下对现实无关痛痒。

　　现代中国画的立场。现代中国画与传统中国画必须在概念上分离。现代中国画近百年来经过几代人的努力，已经初具面貌并且能够自立，它已经具备了成为中国自己的当代艺术的资格。而我们的立足点，就应该是这个现代中国画的立场，只有站在这个立场上，才会避免在许多问题上的纠缠不清，才会可能把一支手伸向西方，另一支手伸向传统。

　　书画家与艺术家。一名书画家可能有一招或几招，一名书画名家可能有一套，而一名艺术家则意味着除了有一套完整的方法体系之外，他必须有自己的观点、见解、感情好恶，思想体系和看世界的独特角度——总之，他必须具有一个独立的、鲜明的、自我的精神世界，而他的作品正是这个世界的产物。

　　人生与诗。唐人因其生命方式与生活方式才有诗，李白因为酒有诗，杜甫因为离乱有诗，诗是人生的连带产物。现在人们因为诗才去寻找生活，人生变成了诗的一个借口，诗本身成为了宰割诗人命运与生活的刽子手与判决书。诗变得自身独立，成为了一种追求目标（货币也是这样），人生本未倒置，不再是因人生而艺术而是成了为艺术而人生。

　　创作的萎缩。许多中国画创作都表现为一种萎缩趋势，在题材与风格上坚守某一角落。这种萎缩趋势直接表现为笔墨“躯壳化”，技术至上，特技流行，把邪恶当作风格，把丑陋奉为才气，脂粉气和阴柔之气弥漫于作品之中，最后使创作患了工业文明的并发症，一个展览的作品都好象从一条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，毫无创作之感。

　　现实就是现代。现代这一语词情结，使得许多中国画画家成为了偏执狂，其原因是人们不知道什么是现代，只是为了躲着传统才找现代。现代的根本意义是“现在”，这是一种历史与时间的概念，不同的艺术样式在“现在”呈现为不同的现代面貌。只要我们把握住了自己的“现在”，也就把握住了不同于其它现代的现代。而“现在”也就意味着现实。现实不是一种艺术模式，现实是一种态度与立场，是艺术观，因此，在中国，画中国画，现实就是现代。你把握住了自己的现实，就会产生相应的现代手段，就会有了与时代同步的现代。

　　以人为本。人物画的根本问题，就是要解决人的问题——它包括画家本人、生活中的人与画面人物的统一。一切从真实的人与现实的人生出发，而不是从观念出发、从口号出发、从主义出发、从语言出发、从形式出发、从题材与现象出发、从概念及理想化的虚假出发，一切都要从对人生及存在的真正感动出发。因此，人是人物画的制高点，同时也是人物画存在的根本理由。

摘自一九九五年至一九九六年创作笔记

　　原载于《国画家》1997年03期